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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3章 您看,我朋友卡特先生那个二等书记


亚瑟推开那扇前不久刚刚刷完黑漆、全面翻新过的木门,披着斗篷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昨晚值夜的警官显然在他来之前已经换过柴火,壁炉的篝火上正滋啦滋啦地烤着茶壶底。

    他脱下手套,把那根常年陪伴的手杖斜靠在椅背上。

    亚瑟刚刚拉开那把靠椅,还未坐稳,门外便响起了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爵士。”门外响起一名年轻警官的声音:“内务部的塞缪尔·马奇·菲利普斯先生到了,您是不是抽空见一下?”

    亚瑟的眉毛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起身。

    如果换了是其他人,亚瑟说不定还真懒得见他,但这位塞缪尔·马奇·菲利普斯先生,还真不是亚瑟想不见就能不见的。

    伦敦人看到马奇·菲利普斯这个姓氏,多半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如果你来自莱斯特郡,多半能够一眼认出这是在莱斯特当地已经传承了两百多年的名门望族。

    塞缪尔·马奇·菲利普斯的大哥查尔斯长期活跃于莱斯特政坛,是个在当地颇具影响力的辉格党成员,他在过去二十年间曾经三度当选为拉夫伯勒选区的下院议员。

    而在他最近一次当选议员时,他还曾经豪掷千金,大排宴宴,耗费四千磅烤牛肉、三千磅葡萄干布丁和两千五百加仑啤酒宴请了支持他的三千名改革派选民。马奇·菲利普斯家族的财力,由此可见一斑。

    而塞缪尔·马奇·菲利普斯先生虽然没有像他大哥那样投身于党派政治,但他却另辟蹊径的进入了另一条赛道。

    在从查特豪斯公学毕业后,塞缪尔先是进入了剑桥大学西德尼·苏塞克斯学院学习,并先后取得了文学学士和文学硕士的学位,随后他又进入了内殿律师学院学习,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取得了律师资格。

    虽然他从未正式加入过执业律师的行列,但是却在学术上著作颇丰,他撰写的《证据法论》和《国家审判录,或  1688年革命前最引人瞩目的审判案例汇编》现如今都是内殿律师学院的标准教科书。

    俗话说得好,学而优则仕,虽然这是一句中国古话,但在不列颠,至少放在塞缪尔身上同样适用。

    因为在1827年,时年47岁的塞缪尔·马奇·菲利普斯接替亨利·霍布豪斯出任了内务部常务次官。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他成为内务部文官首脑的第十个年头了。

    在不少年轻官员的眼中,这位内务部的常务次官无非是个深居简出的小老头,典型的学者式官僚。除了偶尔能在白厅的阅卷厅或者议会报刊的脚注里冒个头,平时几乎不见人影。

    但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作为在内务系统里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老油条,他十分明白,这位内务部常务次官的建议和签名实际上相当有分量。不论是罗伯特·皮尔爵士,还是墨尔本子爵,抑或是现如今的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都曾经对塞缪尔的能力给出过高度评价。

    不过想想也知道,一个能在常务次官位置上稳坐十年的家伙,还能是什么善茬儿吗?

    如果你仅仅是因为这个小老头儿经常在每句话的后面加上“法律上如此”、“制度上如此”的修饰,便以为他是个好敷衍的老糊涂,呵……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亚瑟理了理衣领和袖口:“请他进来吧。”

    “知道了,爵士。”

    没过多时,门被推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穿深灰色呢料大衣、头发精心梳理过但仍显稀疏的中年绅士。

    他的帽子脱得极其规矩,手套也收得整整齐齐的。

    这位内务部常务次官进门的姿势顺滑的就像把一页公文塞进档案柜,不多余、不生硬,但也没有任何礼貌之外的感情。

    “亚瑟爵士。”塞缪尔轻轻点头:“冒昧叨扰。”

    亚瑟笑着起身还礼道:“菲利普斯先生,能在早晨见到您,想必今天的议程一定不轻松。”

    菲利普斯没有微笑,也没有反驳这句揣测,只是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崭新的报告:“我不会耽误您太久,今天过来也只是想就一个较为敏感的议题,提前和您进行一次非正式交流。”

    亚瑟扫了一眼那份文件,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中央刑事法院的死刑裁定备忘录。

    毕竟类似的东西,当初他在苏格兰场干一线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

    不过最近几年,死刑裁定倒是不多见了。

    毕竟当初在他那次著名的法庭演讲结束后,皮尔爵士便大力推动了废除“血腥法典”的运动,并在一年之内废除了超过八成的死刑罪名,而在辉格党上台之后,这项运动也并没有止步不前,反倒还愈演愈烈。

    在七年后的现在,英国法律规定的死刑罪名只剩下了杀人、强奸、抢劫、纵火、和叛国这五项罪名。

    甚至于,哪怕只剩下这五项罪名,但由于中央刑事法院每年宣判的死刑数量依然居高不下,所以威廉四世在位时期,他还经常要在君主审核阶段,亲自出面修改死刑判决。这几乎形成了惯例,也导致了每次死刑判决下达后,法官都要向威廉四世汇报判决结果,然后再由这位仁慈的水手国王做出最终裁决。

    总而言之,现如今的不列颠,即便你被宣判死刑,但是除非你真的已经到了十恶不赦、没有半点回旋的地步了,否则还是有九成以上概率被改判流放或多年苦役之类的罪行。

    短短七年的时间,社会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纵然是当年极力反对“血腥法典”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也不得不感叹社会进步的未免太快了一些。

    只不过,亚瑟有一点没搞懂,中央刑事法院的死刑裁定备忘录拿到他这里是打算做什么。

    因为按照1834年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推动通过的《中央刑事法院法案》规定,这所整合了大伦敦区域和英格兰南部地区陪审法庭和治安法庭刑事审判职能的法院,是直接接受大法官和内务大臣领导监督的。

    总而言之,这是个和警察专员委员会互不统属的部门,谁也不买谁的账,如果真要论起重要程度和社会地位,中央刑事法院的级别还在警察专员委员会之上。

    毕竟那里面的审判官除了各地市长、上诉法院法官和南部各郡的高等法官以外,甚至还有来自内阁的法官代表。

    塞缪尔没事把这东西扔给他是什么意思?

    他亚瑟·黑斯廷斯可没有想和中央刑事法院打擂台的想法,尤其是在大法官已经不是布鲁厄姆勋爵的前提下,他就更对这种议题提不起兴趣了。

    “菲利普斯先生。”亚瑟放下手中的茶杯,语气虽然不算冷淡,但也称不上热情:“这类东西,照理说应该直接送到内务大臣的办公室才对。”

    塞缪尔没有回话,而是俯身把那份备忘录端端正正地放在亚瑟办公桌右上角,指节在封面边缘轻轻敲了一下,仿佛是在提醒亚瑟:“请先看标题。”

    亚瑟低头一看,眉毛果然挑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份常规的死刑确认备忘录,而是一份贴有红色标签的异议登记件。

    说白了,就是一份有争议的死刑判决。

    上头只用短短一句话便解释了这份文件为何出现在他的桌上:此案已遭公众及媒体高度关注,女王陛下是否亲自裁决赦免一事,目前尚无定论,需先请警察专员委员会出具意见,以备本部审慎决策。

    他妈的,甩锅!

    这是亚瑟的下意识反应。

    不过倒也不怪亚瑟会有这种反应,作为一名合格的白厅老官僚,类似的事情他实在处理过太多。

    别的不提,单是伦敦塔下被枪击,以及高加索事件两件事,就足够给他留下十分惨痛的教训了。

    亚瑟将那份备忘录推回了一寸,又将茶杯移得离它远了些:“菲利普斯先生,我当然理解内务部在当前政治氛围下的谨慎态度。舆论不明、大选在即、报纸上连夜编排的文章也确实让人头疼。但是……”

    菲利普斯依旧端坐不动,目光平稳地落在亚瑟的脸上,像是在等一个真正的关键词出现。

    “就职权而言。”亚瑟继续说道:“我们当然可以命令苏格兰场为中央刑事法院出具事发现场的调查材料、被告的背景记录,以及执行层面的安全评估。但是否赦免,那就属于内阁、内务大臣,或者女王陛下的裁量权范畴了。”

    亚瑟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看起来就像是随时准备把茶杯扣在塞缪尔的脑袋上:“如果要苏格兰场在程序之外,先一步就公众舆论表达意见,那恐怕会让某些人误以为,警方也具备了预裁定的能力。那样一来,舰队街恐怕只会更兴奋,这对于平息事态毫无益处。”

    “所以您的意思是?”菲利普斯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说道:“您拒绝出具任何形式的情况说明?”

    “我没有说拒绝。”亚瑟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只是想知道,内务部是希望我们出具事实性报告,还是政策建议?这一点您得说明白,而且恕我冒昧,留下书面记录也是其中必要的一环。”

    在白厅官僚的语境下,亚瑟的话已经算说的相当明白了。

    他的潜台词无非是: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编,但到时候出了事,也别想像当初冷浴场事件那样,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去,警察专员委员会和苏格兰场是不会出来替顶雷的。

    塞缪尔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亚瑟的反应,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摺叠整齐的蓝色便笺:“就目前情况而言,大臣倾向于后者。”

    亚瑟心里压着火气:“那这封意见书是不是也该加上一行附注:此建议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不得援引于枢密院审议、亦不得援引于女王陛下谕令之下?”

    菲利普斯不置可否,只是将便笺缓缓推到桌上,动作一丝不苟:“您有权这样写。”

    他平静地开口:“制度上允许。”

    亚瑟低头看了一眼便签,考虑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我会给你们拟一份专业意见。只写事实,只谈风险,不带结论。但我必须郑重提醒一句,把警方推到道义判断的前台,不仅会让公众混淆警察与陪审团的边界,更可能在未来每一次逮捕前,逼着我们去评估罪犯的可怜程度。这可不是警察的职责,也不是设立中央刑事法院时所预期的制度架构。”

    塞缪尔沉默地把手套重新戴好,一只手还搭在公文包上,像是已经准备起身。

    可他并没有站起来。

    相反的,他抬头看了亚瑟一眼:“亚瑟爵士,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现在的国王还是威廉陛下,其实事情也不至于这样。对于一位老国王来说,无论是改判还是核准死刑,大伙儿都能接受,关注度也没有那么高。但您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君主是个十八岁的小女王,对于姑娘家来说,如果核准死刑,那就有可能被批评为心狠手辣,如果顺势改判,又有可能被骂作妇人之仁。毕竟民众现在对她都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不管她如何判决,总归都会有许多人幻想破灭的,正因如此,内务部才会基于负责任的立场,希望尽可能多的搜集材料,把各种不利影响降到最低限度。”

    亚瑟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塞缪尔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塞缪尔开口道:“但如果我们能从制度上解决,就没必要在行政程序上绕那么一圈。”

    他将公文包轻轻移到另外一边,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腾出空间:“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咱们的大臣,罗素勋爵也是这么想的,辉格党那边也已经把议案草拟好了,我们现在唯独只是缺一个能顺利说服女王陛下,让她心平气和接受并认同这个低风险方案的人选。而这个人,大伙儿都觉得,非您莫属。”

    亚瑟闻言免不了长叹了一口气,假装为难的摇头道:“你是说……取消女王陛下签字核准死刑的权力?转而把这项权力转交给内务部?”

    “不是取消。”菲利普斯纠正的相当丝滑:“是调整职责分配,在一些不重要且风险性较高的事务上,授权内务部代劳。简单的说,就是让女王陛下在形式上保留她的尊严,在实务上脱离这项有损王室形象的职责。”

    塞缪尔顿了顿,继续开口道:“虽然十八世纪以来,大多数死刑判决的最后一道程序,都是由君主审阅后决定是否给予赦免。以往的国王也确实会处理这些卷宗,甚至写下批注。但……”

    他抱歉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您知道的,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位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女王。”

    亚瑟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那张蓝边便签,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拖延。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我明白你的立场,菲利普斯先生。事实上,我也并不反对这项制度上的微调。你说得没错,社会在变,媒体在变,就连王权本身也不得不顺应某种妥协的现实逻辑。”

    说到这里,亚瑟话锋一转:“但有一件事我必须澄清:就算我愿意尝试,也不代表我就能说服女王陛下。陛下意志刚强,有自己的主见,她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可以随意受到外人意见左右的。”

    塞缪尔看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甚至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女王陛下对我当然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亚瑟补了一句:“但你知道的,女王陛下的信任,是建立在别的事情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立法或权力让渡上的。况且,一位十八岁的女王,如果在登基第一年就被告知自己‘无权执掌生杀大权’,那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光荣开局。”

    塞缪尔并不急于接话,而是从容地打开公文包,又抽出另一份卷宗:“亚瑟爵士,我完全理解您的犹豫。所以在内务部,我们的原则是从来不强迫谁承担不愿承担的任务。”

    他顿了一下,终于换了一个更接近人情的语气:“只是,如果此事成了……大臣那边,自然也不会让您白白冒风险的。”

    亚瑟闻言,没有感到多少高兴,但他还是笑了一下:“菲利普斯先生,我待在白厅的年头或许不如您,但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这样吧,我们讲点实际的。我正好有个朋友,最近正在等待海军部那边的年中职务审核,他原本在海图测量局干得好好的,但这两年却迟迟卡在三等书记官的位置上。”

    亚瑟没说名字,但塞缪尔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毕竟这帮白厅的官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不知道警察专员委员会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和卡特家的少爷埃尔德·卡特关系最为要好。

    亚瑟脸不红心不跳的开口道:“这事跟您当然没直接关系,我也知道您不插手海军的事情,但罗素勋爵那边多少有点渠道……只要您能在合适的时机,把这份文官调升建议从内务部转到海军部那张《年中协调推荐表》里,尝试着给他提一提,那我就去试着给女王陛下也提上一提。”

    塞缪尔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而是将那份备用文件缓缓收起。

    “我明白了。”他开口道:“我会把您的建议,带回去。但是大臣愿不愿意听,那就只能看天意了。”

    亚瑟笑着端起茶杯对着塞缪尔遥遥一敬:“没错,世上哪有一定能成的事呢?女王陛下愿不愿意听,我这边也就只能看天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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