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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3章 朝中的风向,变得越来越穷兵黩武


共识瓦解,是大明看到倭国正在经历的种种乱象,才意识到的一个可怕问题,这其实是万历大思辨的重要成果之一,那就是对天命的解释。

    万历维新之后,大明对天命的理解为三花聚顶,即过去身、现在身和未来身共同认可的三花聚顶。

    往圣知今朝,泉下可瞑目;今人承劫波,征途肯继踵;

    后世缅血泪,青史有颂德;三花既聚顶,天命自煌煌。

    而共识的瓦解,瓦解的不仅仅是现在的共识,还有过去的共识,对过去的无限否定,对未来共识的塑造影响也颇为深远。

    共识瓦解,是对天命的瓦解。

    当下,丰臣秀吉想要再次对朝鲜发动战争,他需要让所有倭国大名臣服,哪怕是像织田信长那样,只是名义上的臣服,但是丰臣秀吉根本不可能做到了。

    大明对倭国的干涉是全方面的,大明在倭国钉了太多的钉子,对马岛、石见银山、大阪湾守备千户所、长崎总督府、倭国通行宝钞等等,现在又多了一个江户驻军。

    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羁縻,让倭国的分歧越来越大,共识正在快速瓦解。

    你要反抗大明,我要做大明走狗;你要废除宝钞,我就坚决拥有;你要掌控银山,我偏偏把银山卖给大明;你要减少倭奴流出,我要增加倭奴流出;这些分歧,比比皆是。

    朱翊钧和戚继光又详细的讨论了下关于倭国的局势和江户驻军的问题。

    这里面一个让皇帝和大将军都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熊廷弼在石见银山附近搞均田,不是还田,是均田。

    大明还田的标准是一家一姓不得超过百顷,也就是万亩,如果想要更多,就只能分家;

    而熊廷弼在石见银山搞得均田是一家一姓不得超过一顷,即一百亩田,而且搞得风生水起,甚至都已经从大明实控范围,向着毛利家蔓延。

    大明在倭实控区域,就像是一座圣山一样压在倭国,给倭国本就频繁的百姓一揆火上浇油,越来越多的百姓知道石见银山的均田令,这些倭人对大名、对幕府、对倭国朝廷的不满就愈演愈烈,怒火正在以一种燎原之势,烧遍整个倭国。

    倭国的幕府、大名们扑灭民乱,已经没有任何用了,只有消灭石见银山这座圣山的大明军,才能扑灭这股浪潮,但这些大名们彼此矛盾重重,无法做到同心同德,无法形成合力,一同消灭大明驻军。

    戚继光认为这是好事,熊廷弼所为,给大明军管还田、均田积累足够的经验,一旦天变加剧,陛下就可以分遣京营锐卒,对大明进行全面还田了。

    戚继光又讲了一些练兵治军的内容,这也是皇帝每天操阅军马的必修课。

    大将军授课,也是备过课的,讲的内容还是书接上回,无血义则无上恩,兴文匽武势自成。

    如果有血义,军兵会以将领为中心形成一个整体,进退有据,攻守相望,自然是百战不殆。

    但是没有血义,乡党自生,这军队容易失控,便坏在了乡党自生这四个字。

    军队不是朝廷,军队一旦开始拉帮结派,那长久矛盾,爆发的冲突,可不是文臣之间那般,如同捏着绣花针,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立个碑,写个书。

    军队一旦开始拉帮结派,轻则养寇自重,重则藩镇割据。

    唐末藩镇割据的时候,多少节度使,被手下军兵砍了脑袋?

    如果有频繁动武的战事需要,军兵入营后,彻底打乱混编,打两仗,军兵血义,比同乡还亲密,但没有血义,这军中就是以同乡为纽带,联系在一起。

    “戚帅,就是淮西军勋?”朱翊钧眉头一皱,淮西军勋,不也是乡党自生的典型?

    “咳咳…”戚继光正在喝水,差一点就被呛到了,而后仔细琢磨下,才摇头说道:“淮西军勋的情况,更加复杂些。”

    淮西军勋和戚继光说的无血义,乡党自生,情况类似,但并不完全一致,主要还是政治,而非单纯的戎事。

    打天下可不容易,朱元璋和淮西军勋是有血义的,最大的问题,还是朱元璋赢了,他坐在了龙椅上,他成了皇帝,他就是再倾向于这些老兄弟,可决策的时候,也要为天下计。

    戚继光倒是没有多谈,陛下在政治方面的天赋极高,不用戚继光说,陛下也完全明白。

    比如国丈武清伯李伟一家在宝钞上犯的错,陛下严惩不贷,陛下的选择和太祖高皇帝如出一辙。

    大明皇帝结束了和戚继光的交谈后,坐着小火车,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今天因为溃散演训耽误了许多时间,朱翊钧回到了御书房,立刻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处理这些奏疏。

    等到皇帝处理完了今天的奏疏,已经天色已晚,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看着一本翰林院新出的一本奏疏。

    关于甲骨文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多,重量级的成果,会呈送预览。

    万历元年时,陕西凤翔府岐山县,全县不过四乡、二十九里,万历五年清丈,万历九年普查丁口后,按照田亩人口,对全县进行了重新划分为九乡、七十二里,隐丁被大量普查后,行政区划分就会发生改变。

    岐山县有个凤雏村,村民在挖地窖的时候,挖到了龙骨,龙骨不是甲骨,龙骨是各种古生物的化石,大明挖煤经常能挖到各种植物的化石,大明认为这些化石:皆是龙蜕,非实死也。

    朱翊钧的内帑里,就有一具巨大的龙蜕,是潘季驯治理黄河时,于淮济河道疏浚所得,长数十尺,鳞爪鬐角毕具,其骨坚白如玉。

    乡民挖到了龙骨,一般都是卖给过往行商换点银子,为了行商收货,乡民还贴心的把龙骨敲成小块,方便装卸,收龙骨的行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有数十片,有字!

    骨头上有字可是大事,行商奏闻了凤翔府,凤翔府禀报朝廷。

    很快翰林院学士们就请了圣旨,一名专事金石学的修撰,带着六名编修,数十名缇骑,急匆匆的赶往了凤雏村,挖出了14000多副甲骨。

    经过了数年的整理分析,对比了在殷墟发现的甲骨文,翰林学士们终于有了初步的结果,呈送给了皇帝一个堪称疯狂的定论,那就是:商周同源。

    这个结论是十分颠覆性的。

    在万历年间,大家认为周的建立时间很短,周太王公亶父,逃到了岐山,建立了周方,周太王、周王季、周文王、周武王,周朝只用了四代人,就把人家商朝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王朝给倾覆了。

    而现在,通过两地发掘的这些甲骨,确定了周王和商王祭祀的是一个老祖宗。

    在商周的祭祀中,自己的神,只吃自家的供奉,而自家也只祭祀自家的祖宗,你外人祭祀,这神也不吃。

    岐山凤雏,周原甲骨,都是周太王之前发生的占卜,和商王祭祀的祖宗,是一致的,占卜的行文、文字都是高度类似。

    周方这个诸侯国,出现的时间,比记载的时间要早得多。

    不是四代人努力,而是不知道多少代人努力的结果。

    商和周其实是一家人,周方也用人祭,只是到了周公旦的时候,这人祭才算是彻底取消。

    既然商周同源同宗,那就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周礼》,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对儒学士而言,几乎是一个和神存不存在一样的根源性问题,商周同源就彻底否定了周礼的神性。

    在传统儒学中,周礼被认为是法三代之上,这三代之上不是夏商周,而是尧舜禹。

    其叙事为尧舜禹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后来商朝代替了夏,搞起了人牲,弄得天下道义皆失。

    周朝把尧舜禹的礼法重新捡起来,再次推行天下,这道义才得以回归,周礼,可谓是尧舜禹天命传递的象征。

    儒家道统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周公之前为古圣,孔孟为圣人。

    翰林院的学士们,经过了长达五年的讨论,最终遗憾地宣布:周礼,是周公旦的礼法,而非尧舜禹。

    周公是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姬发死后传位给了周成王,可是周成王刚继位年纪还小,就发生了叛乱,周公旦率军东征,明德慎罚,以礼治国,有了成康之治。

    在周公摄政之前,周的礼法和商朝的礼法,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在周公摄政之后,才开始改制。

    在周公之后,周用了数百年的时间,不断的对《周礼》进行修修补补,才形成了儒家尊崇的周礼。

    “周公,有点太厉害了。”朱翊钧看完了翰林院的文章,得出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

    以前人们认为周礼强大是因为周朝强大;

    但现在翰林院找出这些甲骨,证明了是因为周公这个人厉害,周朝才因此而强大。

    周公个人奋斗,才是真正的鼎革,真正的其命维新。

    “如果商周真的同源,那《尚书》对周公的记载,确实是有些保守了。”冯保十分认同的说道。

    “商周同源,周礼溯源。”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摇头说道:“这文章一出,这几个翰林,怕是要立刻被打为异端,老学究们怕是要到皇极门伏阙,效仿比干死谏,也要将几人斩杀,防止如此颠覆逆言蛊惑人心。”

    “连主持翰林院的高启愚,恐怕都不能幸免。”

    这本奏疏,性质非常严重,一旦彻底坐实了商周同源,周礼只是周公本人个人奋斗的结果,对儒家所有经典,都是颠覆性的,是异端发言,贱儒们为了维护儒家道统,搞出火刑柱,都有可能。

    火刑柱,也是人祭的一种。

    但实际挖出来的这些甲骨,又证明了,商周就是祭祀的一个祖宗,而且从武丁时期就开始祭祀了。

    “陛下,对于儒学而言,是个好事,当然对于现在的儒学士,是个坏事。”冯保详细的解释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也是翰林院要写这篇奏疏的根本原因。

    儒学需要变革,圣人的智慧再强大,就是可以指导五百年,那么五百年后,这些智慧就变成了发展的阻碍。

    如果儒学经历了这次变革的阵痛,革故鼎新,那么儒学日后,仍然还是大明的显学,不可动摇的修身学问,但如果儒学不抓住变革的大浪潮,儒学可能会被淘汰。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儒学能够从先秦一直到大明,仍然是显学,甚至是神圣独学,就是因为随着时代变迁而变革的强大生命力。

    儒学已经失去其神圣性,儒学再这么继续抱残守缺下去,恐怕连显学的地位都会丢失。

    矛盾说、公私论、自由说的门生已经如同星星之火,甚至连阶级论都有忠实的拥趸,而儒学还在抱着旧纸堆做事,一定会被淘汰。

    “既然他们做好了殉道的准备,那就登在邸报上吧。”朱翊钧还是允许了这篇奏疏,登上邸报。

    穷则变,变才通,儒学虽然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但是也不太远了。

    自从兖州孔府干的那些事儿,被坊间多次加工流传之后,儒学的神圣性荡然无存,此刻儒学仍然是显学地位,也只是因为惯性而存在,这几位真大儒,看到了危机。

    “噫吁嚱,朕居然从这几位翰林学士上,看到了风骨这种东西。”朱翊钧不得不承认,这几个翰林学士真的非常勇敢,连儒学经典的神圣性都敢否定。

    “陛下,大明的士大夫们,还是有一定风骨的,比如海瑞,比如徐成楚,比如袁可立。”冯保认为,大明的读书人也不全都是坏到流脓,有好有坏,只不过坏的太多了,就弄得乱七八糟。

    风骨,是不缺的。

    “陛下,前段时间,几个御史去了松江府,为了让学子们学会毅这个字,把学子们送到了行伍之间,这翰林学士们如此作为,也不算奇怪了。”冯保提醒了下陛下,翰林院学士有风骨,是有迹可循的。

    那几个去了松江府的御史,非要让大明学子们遭军营行伍的罪,是看到了危机。

    “所言有理。”朱翊钧点头,在万历维新中长大的学子,终于踏入了官场,给官场带来了更多的变化。

    再过一二十年,朱翊钧就是想回头,想开倒车,也没有回头路可言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全都是维新派,全都在维新的浩浩大潮中长大的人,他们对维新的看法,就是本该如此。

    朱翊钧要做好皇帝,保证自己存活和健康,彻底熬死老家伙们,维新派就会获胜。

    “这个时候,梁梦龙到哪里了?”朱翊钧询问了下平播之战的进展,梁梦龙到了成都,大明朝廷的圣旨,才差不多能抵达云贵川黔等地,加上准备时间,恐怕这一仗,年底才能打起来。

    “算算时间,梁部堂应该要到西安府了。”冯保倒不是胡说,梁梦龙走驰道到西安府,再从西安府出发去成都,算算日子,差不多已经到西安了。

    朱翊钧很重视平播之战,他也怕平播之战,打成了大小金川之战,打个世袭土司,搞得元气大伤,那就不是皇帝的本意了。

    这平定播州之战,打的时间越久,这些西南土司,就越没有恭敬之心。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盥洗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吾日三省吾身,朱翊钧将今天所有的事儿再次思索了一番,才躺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大明皇帝左等右等,等了有十多天,始终没能等到有人到皇极门伏阙,贱儒们又一次让皇帝陛下失望了。

    大儒们有能力、有决心、有勇气,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带领儒学变革。

    而贱儒们,连到皇极门伏阙的勇气都没有,这让大明皇帝极其失望,这又少看了一场乐子。

    别说伏阙,甚至连弹劾这几个翰林学士的奏疏,都没有一本,因为这几个翰林学士,本身就是老学究,他们本身就是大儒。

    “兵科给事中张应登,上奏言安南不事恭顺,数番胡搅蛮缠,恳请天兵南下,以伐不臣。”张居正面色十分复杂,拿着一本奏疏,念给了诸多廷臣们听。

    “那安南莫氏世受皇恩,不思恭顺,反而对大明政令阳奉阴违,今再遣使,妄议朝政,实乃是罪大恶极,吊民伐罪,该在今日!”吏部右侍郎王国汲厉声说道。

    此言一出,廷臣们议论纷纷,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

    大明商人到安南买了太多的粮食,安南人那么多,粮食不够吃怎么办?

    好办,把多出来的人变成夷奴,就解决问题了。

    大明商贾船从广州府带着大量货物,到安南岘港卸货后,装上从船舱里长出来的夷奴,运送到南洋的种植园,而后将种植园产出的原料,运回大明,携带更多的货物抵达岘港,交换到足够的粮食,回到大明。

    这个贸易循环,一年能跑两到三趟,一艘三桅夹板舰,一次就是五六万两银子的纯利,这生意自然是极为红火。

    今年五月,安南莫氏再遣使者到京师,六月安南使者呈奏,希望获得陛下的宽宥,取消舶来粮、夷奴贸易的合法性。

    这兵科给事中直接参了安南一本,要求朝廷天兵严惩。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廷臣们的议论,认同张应登天兵南下惩戒的居多,只有少数一些顽固守旧派,比如张居正、张学颜、戚继光不太认同现在出兵。

    朝中的风向,变得越来越…穷兵黩武了。

    这是必然,因为大明军容耀天威,大明发动战争获胜的可能性很大,获得军事胜利可以掠夺财富,再获得政治胜利,可以开疆拓土。

    哪怕是没打赢,大明也不会输,这才是大明朝廷如此好战的根本原因。

    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一改往日颓废,带领左右护教军亲征,战胜了西班牙的入侵者,但葡萄牙国力孱弱,安东尼奥只能大张旗鼓的去西班牙祈求和平,没打赢也不输,所以变得越发的穷兵黩武。

    “之前,朝中一片兴文匽武的风力舆论,这刚刚摆脱忘战必危的困局,立刻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走到了穷兵黩武的死胡同,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张居正的面色铁青,稍微提高了些音量,压住了所有议论声。

    张居正一发脾气,廷臣们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言语,只是彼此眼神里,颇有些不服气。

    这文华殿是神器所在,不是你张居正的一言堂,廷议不就是吵架?吵不过就拿权势来压人,那还廷议什么,你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得了。

    “元辅,历史从来不审判侵略者,更不会审判胜利者。”高启愚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兀,作为礼部尚书,高启愚说这么一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廷臣们开始交流眼神,这个张门叛徒,做了礼部尚书后,开始给张居正添堵了!

    张居正闻言,看向了高启愚,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明确反对穷兵黩武,因为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了所有人,穷兵黩武的下场。

    但高启愚讲的又是对的,历史不审判胜利者,也不审判侵略者。

    古今中外,在已知的历史中,大量实施侵略的国家,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惩罚!

    相反,这些侵略者们,吃下去的巨量好处,也从来没有吐出来过,甚至连道歉都不肯。

    大明如此广袤的领土,从来不是靠什么正义和道德得到的,靠的是武力,收拾旧山河。

    永乐年间,两征安南,抛开正义和道德,这些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善恶是非观念,大明从安南得到的东西,从来没吐出去过。

    西班牙殖民者闯入了印加古国,杀死了他们的国王,烧毁了他们的住宅,血腥屠戮了一切丁口,用天花作为武器攻城略地,他们以刮地三尺的方式,竭尽所能的榨干了夷人最后一丝骨血,土地上最后一点财富。

    西班牙也没有被审判,是费利佩在发疯,非要远征英格兰。

    “元辅,穷兵黩武的确不对,那这样好了,那就伪善些好了,爷爷侵略,父亲亲善,儿子致歉,如此循环往复,不就好了?或者干脆儿子都不致歉,不承认自己错,便不是错。”高启愚的声音不大,语调十分平稳,但话却十分的残忍。

    强则强,弱者亡,大争之世,道德崇高,是给大明人讲的,不是给蛮夷讲的。

    “少宗伯,注意你的言辞。”朱翊钧拿起了手中的铜锤,敲了下黄铜小钟,提醒高启愚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尤其是对先生,保持足够的尊重。

    这铜锤和铜钟就放在御案前,是嘉靖皇帝留下的宝物,如果吵得太凶,道爷就会敲下,当然有的时候,着急了,也会不停地敲。

    朱翊钧以前很少敲这东西,今天敲了下,感觉声音颇为清脆。

    “臣惶恐。”高启愚赶忙说道,他知道,自己说的过分了,但道理他讲明白了。

    大明是个帝国,拥有庞大的军费开支,自从开辟至今,几乎每一年都处于战争状态、有着庞大而且强力、管的很宽的官僚体制、赋税低、财政收入少、有限的财税大部分都投入了战争、并且通过禁海实现贸易保护的帝国。

    帝国就该干点帝国的事,整天精算失地,再精算下去,把顺天府也精算掉好了!

    当大明财政不再是军事的约束之后,穷兵黩武,就成了必然。

    “免礼。”朱翊钧只是提醒高启愚注意言辞,并不是反对高启愚的论点。

    大明军每年要花1470万银的军费,维持庞大的京营和水师,京营和水师,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和价值。

    高启愚看着张居正,不闪不避,面色严肃的说道:“元辅,大明想要的东西,不打是拿不到的,即便是大明坐拥商品优势,生产商品包罗万象,但这些年,我们从海贸上赚的都是血汗钱罢了。”

    “也就从潞王就藩金山国,对三个总督府拳打脚踢,威逼利诱,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的货物才能进一步的溢价。”

    “这溢价里面,包括了战争成本,说白了,就是收保护…”

    “叮叮叮!”

    朱翊钧连敲了三下铜钟,打断了高启愚的话,却没有进一步训示的意思,这个高启愚,以前说话还文绉绉的,拐弯抹角,现在做了礼部尚书,越来越直言不讳了!

    什么叫收保护费?分明是,共同承担维护贸易安全的必要支出!

    换个说法,才容易让人接受,保护费,大明朝廷又不是黑恶势力,说话太难听。

    “你说的很对。”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以前万宗伯也跟我说过,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我认同,少宗伯,如果只是看国与国之间的矛盾,穷兵黩武,并非完全错误的路线。”

    “可是战争,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外部矛盾,穷兵黩武的危害,更多的是加剧国内矛盾。”

    好战必亡,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这是历史反复证明过的。

    自隆庆二年起,已经很少发生在大明本土的战争了,承平日久,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开始忘记,也不知道战争的模样。

    战争慢慢就变成了辉煌、荣誉甚至是浪漫的传说,变成了评书里的英雄事迹,变成了话本里,几近于无所不能的伟业,变成了天上的将星下凡,人们渴望成为那个将星下凡的大人物。

    战争从来不是慷慨豪迈的冒险,也不是美妙且刺激的经历,至少,大明不应该在欢呼声中,踏上穷兵黩武这条末路。

    战争对社会的伤害,是毁灭性的,这一点作为帝国掌舵人之一的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他亲眼见到过北虏肆虐倭寇猖狂的万民是何等的痛苦,大明的报复也是极为血腥。

    战争的结果是双输。

    张居正从来不主张全面战争,而是局部快速战争,万历维新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局部快速战争,即便是打的最久的朝鲜平倭,也打了三年,就停了下来。

    再这么下去,真的到了穷兵黩武那天,四处出击的大明,会在穷兵黩武中,毁灭自己。

    “等到平播之战打完,再说安南之事。”戚继光深吸了口气说道:“西南已经是两线作战,在打东吁,还要打播州土司,再打安南?从戎事去看,这是军事冒险,我不同意现在对安南动武。”

    戚继光作为大将军,一锤定音,否决了此刻动武的主张。

    “朕以为,两位先生讲的对,安南之事,日后再议。”朱翊钧见文张武戚明确表态,做出了最终的裁定,此事暂且搁置。

    “臣等遵旨。”张居正和戚继光领着群臣再拜,遵从了圣意。

    张居正坐定后,表情带着有着化不开的忧虑,文张武戚在朝,还能压制这种穷兵黩武的倾向,等到文张武戚不在了,谁来压制这种倾向?

    就连申时行看张居正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可能连这个事事周全的弟子,都觉得保守的元辅,有点碍手碍脚了。

    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能不能压制这种倾向呢?

    张居正觉得可以,但也不是那么确定,陛下是个好战分子,而且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甚至不顾及祖宗成法。

    倭国和朝鲜,是十五不征之国,朝鲜是大明的属地,倭国有大明的驻军。

    张居正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廷议,死亡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死了就是死了,根本管不了身后事。

    “今年,泰西的大帆船只有三艘抵达了新港,而且全部来自于葡萄牙,西班牙完全停止了大帆船贸易,甚至这三艘船过麦哲伦海峡,都交了一大笔的贿赂才顺利过关。”大司徒张学颜,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凝重。

    去年,西班牙还派了使者,但携带的白银数量大幅降低,今年,西班牙直接把大帆船贸易给停了。

    沈鲤出班说道:“陛下,臣详细询问了葡王使者,才问明白了缘由,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为了征伐英格兰,把所有的船只抽调,向战场派出,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最终全部撤出了英格兰。”

    沈鲤也是个保守派,他不觉得现在动手是个好时机,所以就把大帆船贸易为何停止,讲了出来。

    西班牙穷兵黩武,深陷远征泥潭之中,难以自拔。

    战争,人们只能决定它何时开始,没人知道它何时,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

    可能朝堂的决策确实有些保守,甚至有些刻板、顽固,但不让大明轻易陷入战争的泥潭,或许也是一种道德崇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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