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7章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黎明时分,薄雾笼罩着战场,仿佛蒙着层铅灰色的裹尸布,缠绕在巩县身上。
一场由斐潜亲自『示范』的攻城战,在巩县之处拉开了序幕。
对于曹军来说,即便是没有和骠骑军进行野战对峙,但是也存在一些一鼓作气二鼓衰的问题。在土垒之战当中,这种问题就被放大了。
现在曹军看见骠骑军又将火炮推了出来,不由得就开始了战场上本能的回避。
『炮口朝着哪里?!』
『今天他们要打哪里?!』
『别往这挤了!去那边!那边!』
曹军兵卒乱纷纷的,一边伸头看着骠骑军火炮炮口大体的朝向,一边估摸着炮弹可能来袭的方向,然后就往两侧,以及防体之处躲藏。
而相对于曹军兵卒来说,军校士官则是站在偏后方的甬道位置上,只是伸出脑袋来四下看着,喊着:『都站好了!别乱跑!都听见没有!站好了!』
经过多次的炮击之后证明,甬道位置是最为安全的,军校士官自然抢占了这些较为『有利』的区域,既可以表示自己英勇的站在第一线,但是又距离真正的一线有那么一点的距离。
大概就是『原则上』在一线。
曹洪也不敢顶着炮口站在炮火打击的范围,毕竟炮口之下,众生平等,别管是士族子弟,还是平头百姓,也不管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草,反正只要碰到炮弹的边,就是四分五裂!
所以现场指挥的,也就是这些『原则上』在一线的曹军军校。
但是曹军军校自己都站在较为『安全』的甬道上,又怎么可能让曹军普通兵卒依旧坚守岗位?
条例,有,军法,有,但是碰上了『原则上』,便是啥都没有了。
……
……
炮兵都尉赵闳站在火炮侧后之处,微微抬头看着巩县的角楼。
按照骠骑大将军的部署,在进攻巩县之前,首先打击所有在火炮射程之内的角楼,箭楼,城门楼。
这些角楼箭楼等,大多数都是砖石结构,或是半砖石的,相对于夯土城墙来说是比较脆弱的,而且还是且是守军重要的观察点和火力点。
摧毁它们能极大削弱守军视野和远程打击能力。
至于为什么第一时间不选择城门楼,是因为城门楼是在中央,如果火炮直接进入中央位置,那么就有受到两边角楼攻击的风险。
架设在城墙上的床弩,投石车,都是有这个几率会射杀火炮的操作炮手的……
『藤盾手!准备!起!』
就在赵闳打量着巩县角楼,估摸着要用多少角度多少装药量的时候,就听到一旁的步卒都尉大喝了一声。
旋即有步卒在口令之下,两人抬着巨型藤盾,往前移动。
这玩意,之前曹军进攻潼关的时候也用过,现在反过来骠骑军在用了……
巨型的藤盾约有两人高,三匹马的宽度,用木架为骨架,藤条为经纬构建出来的巨型防护盾。这玩意毫无攻击力,完全只能用来防护,可以抵抗弩枪和石弹的伤害。
『林!林!林!』
步卒都尉一边喊着,一边跟进,看着地面上用白垩勾勒出来的预设点位,便是大喝了一声,『山!』
抬着巨型藤盾的步卒呼喝了一声,将藤牌立在了预定位置上,然后开始支撑,固定。
『好!我们也前进!』赵闳一挥手,『都准备好!一、二、三!起!』
随着藤盾的推进,火炮兵卒也开始将火炮往上推。
……
……
在藤盾部队,火炮部队前进的同时,其他的兵卒方阵也行动了起来。
散落在外的,忽然靠近巩县,然后又是迅速远离的那些骑兵小分队,是精锐斥候。
他们负责先期的查探。
就像是现在藤盾和火炮部队行进的线路,就是这些斥候在昨天查探清楚的,没有陷阱,并且做好了标识的道路。
除了查探巩县周边情况之外,这些斥候还兼顾战场的预警,侦测曹军在巩县城墙上,以及预判城内的预备队地点……
他们像是活动的眼睛,一点点的侦查出曹军的具体布置,然后汇总到骠骑军的中军大帐之中。
步卒方阵和骑兵队列,也在战线上列队等待。
偏后一些的步卒和骑兵,主要就是防备曹军忽然打开城门,冲击和毁坏火炮的,所以他们列队的位置,都是正对着城门。
火炮攻击的角楼,便是在这两个城门之间的,不管曹军从哪个城门出来,必然会被骠骑军的步卒和骑兵拦截绞杀。
而在这些前沿阵地后方的,则是斐潜和张辽带领着的中军阵列。
这种多兵种,多协同,需要精确到每一个阵列布置的时间,次序,然后构建出一个有序运作的战争机器来,无疑对于将领的要求极高。
斐潜相信张辽可以做到这一点。
张八百的潜力,远远不仅仅是在逍遥津的那座小桥上……
这一次是斐潜亲自指挥,下一次就是张辽上手了。
张辽熟练之后,还有一旁的许褚在跃跃欲试。
反正巩县有角楼六,箭楼十二,还有四门的城门楼,足够了……
对于大汉『土著』来说,统筹学可能是听都没听过的字眼,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去学习,以及本能的掌握一些粗浅的统筹技巧。
汉代已有大型工程,比如治河,比如宫殿,其实已经存在原始统筹的实践,只是没有理论化。尤其是没有从少数工匠以及学者之外的普及,所以关键不是对于张辽等人『教新』的东西,而是帮他们『悟旧』,并且总结自身经验中的规律。
『云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工役之理亦在其中矣。』
斐潜缓缓的对张辽,以及身边的中军将领军校说道。
『夫筑城凿渠,役卒万千;输粟转刍,牛马络绎。智者察其本末,拙者劳而费倍。何以然哉?时序未协,物力未调,人力未均也。』
『某谓之统筹之法。』
『其要有三。一曰「分务」。』
『譬如庖厨治宴,燔豕需三时,酿醴需五日,炙鱼需一刻。拙庖序次为之,宴成则旬日过矣;智者令醴先酿,再燔豕,待熟而并炙鱼脍,半日可成。』
『此谓「务有缓急,错而行之」是也。』
『二曰「次第」。』
『昔禹王导淮,必先疏洪渎而后筑堤堰。何也?若堤堰先成,则民夫困于泽中,材木没于淤淖;固今治河工者,当令采石与清淤同举,待水道通而石材适至,省徒返之劳。』
『此谓「后事待先事,如川流之相续」是也。』
『三曰「均物」。』
『如边关戍卒十万,冬衣未备。若命长安织室独供,机杼尽夜犹不及也。可分令三辅郡国同制,陇右输毛絮,蜀郡贡锦布,河东献枲麻。数月而衣被塞上,力省而功倍焉。』
『此谓「散重负于百肩,犹蚁群运粟」是也。』
『江河如是,战阵亦如是。察战阵如观星宿,北辰定则众曜序,荧惑急则促太史。务使人无暂歇之暇,物无积滞之患,则九仞之台可百日成,千里之渠不糜万钱矣!』
『一理通,则百理达。此非玄秘之法,乃工匠统筹之道也!』
正说话之间,前方阵地上的蓝色预备旗帜,相继举起,在风中招展。
斐潜目光扫过,看到所有预先安排的兵线都准备好了,便是微微转头问身侧的护卫,『用时几许?』
护卫看了看滴漏,喊道:『一刻半!』
斐潜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开始作战。
……
……
『红旗!举起红旗了!』
在赵闳身边的火炮手大声提醒道。
赵闳点了点头,伸手掀开在一旁的火药车上的木板,熟练的探入,捏起一块火药饼,上下检查了一下。
火药车是特制的,木板间隔不仅是刷了漆,还垫上了油布,并且填充了木屑和麦麸。
在木板间隔之中,是一块块的火药饼。
一块就是一斤。
零散的火药,则是在另外一个火药罐内。
在罐子边上有一个木勺,一勺平就是一两。
火药间隔火炮,有一段距离,然后火炮另一边又一段距离,才是火罐。
一名火炮手站在火罐边上,随时待命。
他负责点火,也负责防备点火的火绳,火把,火罐等危险物不威胁到火药,以及不小心引燃了其他火炮手的衣角等问题。
赵闳指腹感受着火药的坚硬,仿佛攥着一块即将爆裂的黑暗星辰。
『干布!清膛!』
赵闳拿着火药大吼道。
因为是第一次的试射,所以火炮内膛其实算是比较干净的,但是赵闳依旧下达了清膛的指令,因为他不容许有任何的残渣影响。
毕竟运输过程当中,也有可能会有什么砂石跳入炮口之中……
一名火炮兵抄起缠着厚厚布条的长杆,在赵闳号令之下,狠狠捅进炮口深处,运力搅动,然后抽拉。
炮膛内壁,干布条和青铜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如果是开炮之后,清膛布就要沾水。
多了,会影响下一次的发射,少了,就无法有效的去除火炮膛内的残渣。
最好的效果,就是清膛的布条杆快进快出,那些布条上的水在在接触滚烫膛壁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股白气的时候,就用力将杆子抽回,在冒出一股刺鼻的硫磺与金属烧焦的混合气味的同时,也将膛内因为热胀冷缩而剥落的灰黑残渣带出来。
因此,在火炮周边的每一个火炮手,其实都算不上『安全』,也谈不上什么『卫生』。
每一次火炮连续发射之后,这些火炮手不仅要承担火药爆燃、火炮炸膛等风险,也要接受这种生理上的慢性损害。
像是赵闳,嗓门就特别大。
嗓门大不是要吵架,亦或是发怒,而是他们的听力都一定程度的受损了……
『填药!三斤!』
赵闳大吼着,然后第一个将手中的那火药饼填入刚刚抽出清膛木杆的炮口,旋即第二名的填药手也抓起另外两块火药饼,跟着赵闳的脚步,填入炮口。
火药饼在青铜炮膛内滑行,坠入炮膛的幽暗深处,发出沙沙的微响,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
……
……
斐潜不会指望用火炮直接把巩县轰平。他的策略是利用火炮的精确性、破坏特定目标的能力以及强大的心理威慑力,系统性地削弱巩县的防御体系,瓦解守军意志,最终为己方步兵创造相对有利的接近和突破条件。
所以,把控整个战斗的节奏,就是这一次演练的重点。
斐潜目光扫过战场。
不仅是其他兵种和炮兵的配合,持续强化炮兵的测距、瞄准、装填、维护技能也非常重要。
在这其中,赵闳的作用至关重要。
……
……
『填弹!』
填弹手沉重的脚步,似乎怀抱着雷霆。
实心铁球表面粗糙,布满了铸造的疤痕,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乌沉沉的光。
铁球被小心地置于炮口边缘,然后轻轻一推。它沉重地滚入炮膛,与内壁碰撞,发出沉闷而悠长的金属滚动声,最终『咚』的一下,稳稳坐落在火药之上,将卡在炮膛半道上的火药饼砸落。
随后另外一名填弹手,举着推弹杆,顺着炮弹的滚落,捅入炮膛之中,顶住铁球冰冷的表面,用肩膀抵住杆尾,全身的力量贯注于双臂,狠狠向前推去!
杆子顶端的木盘死死压住铁球,将它一寸寸、坚定不移地推向火药,直至抵紧,压实!
每一次推压,炮身都微微震颤,似乎是在发出低沉的警告,积蓄着怒火……
此刻,赵闳却半蹲半弯腰站在炮尾,顺着炮筒尾部那略显得简陋的V形照门,望巩县看去。
赵闳布满老茧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炮尾下方粗粝的木楔,那是调整炮口俯仰的摇柄。青铜炮管随之发出沉重的嘎吱声,炮口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
在炮尾照门之中,巩县城墙上的角楼,在薄雾之中模糊了轮廓。
『插捻!』
赵闳大吼。
另外一名火炮手立即摸向腰间的皮囊,抽出一根细长的引信药捻,一边上前,一边用手指捻动药捻末端,确认着它干燥的触感。然后抽出了腰间的尖锥,小心翼翼的从火门之处扎破了火药饼,再将药捻插入火门之中,确保引信和火药接触,只留一小截干燥的捻头在外。
赵闳扶着火炮,确保火炮在插入药捻引信的过程当中,不产生炮口的偏移,见到了火炮手将引信插好,便是快速的打量了一下火炮情况,最后做了一遍检查,便是往后退了几步,转头看向斐潜所在的中阵位置。
又一面红旗被举起。
同时被举起的还有蓝色旗帜。
赵闳举起手臂大吼道:『预备——!』
……
……
巩县上的曹军惊慌的叫着,『骠骑军上来了!步卒,步卒上来了!』
『弓箭,我们的弓箭手在哪里?!』
『快,快上去准备!』
『不,等等,等等!别冲上去!』
『火炮,骠骑军火炮!』
杂乱的号令,让巩县城墙上的曹军兵卒无所适从。
……
……
红旗开始摇摆,然后落下。
『点炮!』
赵闳的吼声陡然拔高,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战场上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降临,连风都似乎凝滞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负责点火的火炮手提起了火把,引燃了火绳。他抓着火绳杆,杆头缠绕着缓慢阴燃的火绳,一点暗红的火星在灰白的绳头上明明灭灭,冒出一条细长的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炮尾那截等待吞噬火焰的药捻上,等待着赵闳的最后号令。
赵闳重重的挥下手臂,『点火!』
负责点火的火炮手快走两步,身体前倾,稳定且快速的将火绳杆顶端那点致命的暗红星火,精准的杵向引信捻头!
『嗤——!』
捻头被点燃的瞬间,一道细小的、刺眼的白金色火花骤然迸射!
紧接着,引信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燃烧起来,发出尖锐、急促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嘶嘶声!
那道灼热的火线沿着引信,如同地狱的信使,带着死亡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向着炮膛深处猛钻进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又在下个瞬间被彻底粉碎!
炮口猛然喷吐出一团巨大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的光球!
仿佛是地狱之门的轰然洞开!
光团在刹那间吞噬了炮口前方的空气、薄雾、光线……
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
紧随其后的是声音——
代表了纯粹毁灭力量的声波!
或者,那声波并不是火炮本身发出来的,而是在炮口前的所有一切结构,被生生撕裂、被彻底碾碎的终极哀嚎!
青铜铸造的沉重炮身,在这强大的力量反噬下,如同挨了巨人一脚,带着刺耳的金属咆哮,猛地向后重挫。
沉重的炮架木轮狠狠啃进泥地里,犁出两道深沟。
炮架后方用来抵住后坐的巨大木橛,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中,被硬生生向后挫退三四寸,泥土飞溅!
炮口那团吞噬一切的强光瞬间熄灭,留下的是翻腾汹涌、恶臭扑鼻的浓重灰白的烟,如同巨兽喷吐的死亡气息,瞬间遮蔽了前方。
烟雾中之中那枚致命的铁球,撕裂空气,发出低沉且恐怖的尖啸,朝着巩县城墙上那模糊的轮廓直扑而去。
炮身仍在余震中微微颤抖,青铜的呻吟低沉下去,如同巨兽满足后的叹息。
……
……
战鼓轰然而鸣,步卒掩护工兵开始填塞壕沟,架设踏板,还有的在破坏曹军城外的陷阱。
骑兵涌动在两翼,将火箭抛射到巩县城下的马墙上,焚烧哨塔,以及拒马等木质防御工事。
张辽瞪圆眼睛看着。
科学需要可重复性,战术同样也是如此,需要可以重复,稳定。
昙花一现的偶然事件,不能成为战将统帅的依赖。
土垒之处的战斗,张辽身处一线,有些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现在他站在了斐潜身边,扫视着整个的战场,开始计算其他兵种和炮兵之间的协同,需求的时间,明确的信号,攻击的节奏,安全区的划分等等……
这就像是又重新打了一遍土垒一样,某些模糊的记忆被加深了。
……
……
浓烈刺鼻的硝烟弥漫开来,紧紧裹住了赵闳等人。
炮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青铜炮口在硝烟中若隐若现,依旧指向雾气弥漫的远方,像一头刚刚饮过血的巨兽,暂时收敛了爪牙,却未曾闭上贪婪的眼眸。
『清膛!』赵闳大吼着,但是他听不到自己在吼。
这一次,就是沾水的湿布了。
在『滋啦滋啦』的响声当中,赵闳抬头眺望。
远处巩县的角楼,似乎是在无声的默剧当中崩缺了一块。
细碎的木屑,砖块,以及瓦片,悄无声息的在四溅横飞……
过了片刻之后,赵闳才在嗡嗡的耳鸣之中,听到了巩县城头上那些曹军哭爹喊娘的声音,像是面临冬季的虫豸,在床脚砖缝里面的悲鸣。
『重新矫正!』
赵闳指着火炮喊道,『清膛装药!装药三斤!』
赵闳沾染火药残留硝烟的脸,在晨曦之中似乎在闪亮。
『填弹!插捻!』
各炮阵地上此起彼伏的在重复,『填弹!插捻!』
『炮高一分修正!』
『准备——』
『点火!』
『轰!轰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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