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震慑的刀子
那时染瑕扎着两个角辫,如今竟要嫁人了。
他仔细摩挲信纸边缘,发现染瑕特意用青线缝了边,这是老家风俗,寓意婚事得长辈首肯。
随信还附了张泛黄的剪纸,是幼时教妹妹剪的喜鹊登梅,边角已磨损,显然被珍藏多年。
“李向前......”
魏昶君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列车汽笛鸣响,魏昶君将请柬小心收进贴身锦囊。
囊中还有一双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小鞋子,小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缝制。
晨光中,专列转向东南。
魏昶君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田垄,如今红袍旌旗已插遍四海,小妹终于能在太平岁月里披上嫁衣。
他展开信纸又读一遍,目光停在世间至亲唯余兄长八字上。
墨迹有些晕染,似是落泪所致。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声里,魏昶君靠在专列厢房的座椅上。
夜不收躬身立在茶案旁,摊开蒙阴县的户籍册页。
“李向前,蒙阴落石村生人。”
年轻人指尖点着墨字。
“天工院机工科丙等班结业,现于纺织厂任维修匠师。”
魏昶君端起粗瓷茶碗,热气模糊了车窗外的麦田。
“丙等班......”
他轻声重复。
那是给流民出身的孩子特设的夜学班,烛火通明到三更天。
夜不收又呈上份考功录。
“三年考绩皆良,上月改良纺机轴承获红牌赏。”
纸页边角卷着,显然被翻看过多次。
魏昶君注意到评语栏有刘方生前批注。
“此子心细,宜精工。”
列车驶过溪桥,惊起白鹭。
魏昶君忽然问。
“他家里人呢?”
“其父李铁柱,崇祯年间死在修河堤的工地。”
夜不收声音低下去。
“母亲改嫁了,靠族叔养大。”
茶凉了。
魏昶君望向窗外掠过的村落,仿佛看见这个瘦弱少年蹲在田埂上,用树枝画着只有自己懂的机括图。
蒸汽机的轰鸣声里,他轻轻摩挲着妹妹那封请柬。
落石村的深秋,山风卷着晒谷场上的稻壳打着旋儿。
魏昶君踩着新修的碎石路进村时,老槐树下正在杀猪。
褪毛的大铁锅冒着滚滚白气,几个汉子按着肥猪,杀猪匠的尖刀精准捅进脖颈,鲜血喷涌进木盆,围观的娃娃们尖叫着躲开又凑近。
昔日的练兵场上,二十多张旧木桌拼成形。
桌腿高低不平,村民用碎瓦片垫着。
村头的妇女们贴窗花,红纸剪的囍字歪歪斜斜,其中一人笑着骂手笨的媳妇。
“比你纳鞋底还糙!”
魏昶君一眼就看见妹妹魏染瑕。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朵山茶花,正踮脚往竹竿上挂红布横幅。
横幅上新婚志喜四个大字墨迹未干,是她自己写的,笔画遒劲,不像女子手笔。
“兄长!”
魏染瑕回头看见他,抹了把额汗笑起来。
她接过魏昶君带来的布包,利索地抖开,是两匹红布。
魏昶君恍惚看见崇祯元年的冬夜。
那时她瘦得锁骨凸出,棉袄破洞露出芦苇絮。
魏昶君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偷眼看妹妹,她又忙活着指挥人抬蒸笼,鬓角汗湿贴在脸上,腰杆挺得笔直。
蒸笼揭开时,白面馍馍的香气混着粉条炖肉的浓香飘散。
掌勺的赵老憨抡着铁锹大的锅铲吆喝。
“八碗席面!红烧肉管够!”
案板上摆着拌黄瓜、炒鸡蛋、豆腐烩菜,都是农家常见菜色,但分量扎实。
魏昶君看着孤零零又忙碌精干的妹妹,苦笑着。
母亲没能看她出嫁,二哥被自己派出去死在驻北城,她乖不乖我?
彼时他想了很久,终于只剩沉默。
落石村的晒谷场上,夕阳把晾着的玉米堆染成金黄。
魏昶君正帮着抬蒸笼时,看见新郎李向前穿过嬉闹的孩童走来。
这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工装,胸前的红花别得端端正正。
“里长。”
李向前躬身行礼,手指还沾着机油的墨痕。
他抬头时眼神清亮,像山涧里洗过的石头。
魏昶君从怀里取出蓝布包袱。
解开时露出两件褪色的婴儿衫,虎头鞋的绣线已泛白。
“这是我娘临终前做的。”
他声音有些哑。
“说给孙辈穿。”
“以后,对我妹妹好些。”
染瑕接过小鞋,指尖摩挲着母亲绣的平安纹。
李向前敦厚的笑着点头。
开席的鞭炮炸响时,魏昶君被推上主位。
染瑕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突然凑近耳语。
“哥,你也该给咱老魏家留后了。”
她笑着指向满场乡亲。
“全天下的乡亲们都盼着你办喜事呢。”
魏昶君筷子顿了顿。
他看见王寡妇正给自家傻儿子擦口水,赵老憨把肉菜往老人那桌挪,这些淳朴的期盼像针扎进心里。
他没法告诉妹妹,他不打算成亲。
“吃肉。”
他把肉夹回妹妹碗里。
染瑕又给他斟酒。
“张婶说要给你说媒,是县城女学堂的先生......”
“酒凉了。”
魏昶君突然起身敬酒,打断了话头。
他走过一桌桌宴席,看着那些热切的面孔,有人盼他成家是真心关切,有人却巴不得龙椅上坐个有软肋的君主。
敬到孩童那桌时,有个娃娃把糖抹在他袍袖上。
魏昶君笑着擦手,突然想起崇祯帝旧事。
他若有了子嗣,那些蛰伏的势力便会像嗅到血味的鲨鱼。
他需要一直震慑各方势力,现在的平和下面,还有许多野心勃勃在蛰伏,缙绅家族的千秋万代梦,功勋贵族的世袭罔替梦,贪墨和滥用职权的官吏......他不能有弱点,才能一直狠辣的替百姓扫平这些,起码这一代老臣往下四代,都不能高高在上!
他怎么能成亲?
回到主位时,夕阳正沉下山坳。
魏昶君对新人举杯。
“往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酒很辣,辣得他眼底发烫。
总要有人当那块淬火的铁,把旧时代的残渣烧成灰。
暮色中,他独自走向村口,如今昶琅的衣冠冢在北方,染瑕有了自己的家,而他注定要永远坐在孤峰般的权力之巅,做那个没有弱点的里长。
总得有人当这柄不出鞘的刀,才能护住千家万户的炊烟。
我做第一个,之后才能有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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